斯托克马男爵闻言,这位不苟言笑的比利时男爵终于露出了一丝发自肺腑的微笑:“那你肯定也见识过耶拿那帮学生的德性。他们的拉丁语可能背得比校训还熟,可是一上酒桌,不论是国王还是校长,他们都敢骂上几句。德意志的激进派主要集中在大学里,就像伦敦一样。”
亚瑟不明白斯托克马为什么要在最后加上这么一句。
不过联想到斯托克马刚刚还着重提了一句伦敦大学和杰里米·边沁,这家伙貌似是觉得他也是激进分子吧?
其实从某种方面来说,亚瑟的意识形态与利奥波德执掌下的比利时王国相当契合。
在思想上,利奥波德虽然出身于德意志小邦,但是他的观念却比任何一个德意志都要开明得多,认可英国式的君主立宪制度。但是,与此同时,他的身上也保留了相当浓厚的德意志传统,他要当一个大权在握的君主,做一个顽强到一丝不苟的国王。
通常来说,这两种思想是十分矛盾的,但利奥波德却在比利时把它们结合的很好,比利时的《1831年宪法》是欧洲最自由的一部宪法。利奥波德负责为比利时提供秩序与威望,而比利时议会则负责为利奥波德提供民意与合法性。二者之间不是谁制约谁,而是谁都离不开谁。
比利时有五个邻国,三种教派,两种语言,自由派与保守派,天主教徒与世俗主义者,弗拉芒人与瓦隆人,旧贵族与新资产阶级,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杂货铺式的国家,利奥波德却把它收拾的很好。
利奥波德在英国居住的那十五年里,没有一天是白待的,不列颠妥协政治的优点被他全部吸纳,德意志强人政治的优良传统也没被他扔在一旁。
如果硬要给现如今的欧洲君主排个名次,这位比利时的开国君主绝对是位列前三甲,甚至有机会问鼎头名的。
亚瑟并未立刻回应斯托克马的那句“就像伦敦一样”。
他只是微微一笑,把那根雕着银鹰头的手杖在指间慢慢旋转着,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试图掩盖某种轻微的不悦。
他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阁下说得没错,伦敦大学确实藏着不少狂热分子。有些小伙子恨不得把下议院拆了当柴烧,也有人觉得只要推倒威斯敏斯特修道院,社会就能重建得像希腊神庙那样完美。不过,这世界上也不是所有在酒馆里谈自由的人,都是要去街头点火的。”
斯托克马轻轻挑了挑眉毛,他在重新端详亚瑟。
他跟着利奥波德离开伦敦是在1831年,那个时候亚瑟就已经在英国小有名气了,只不过那时候大伙儿一提到他,都是众口一词的称赞他是大不列颠最优秀的警官。
但四年过去了,这位当初几乎挑不出任何缺点的正面人物,如今却争议不断。
按理说,他在伦敦大学接受了激进派的教育,毕业后又在保守派先锋队苏格兰场工作,那他的政治倾向应该会介于二者之间。
但谁能想到呢?
介于激进派和保守派之间的辉格党实际上并不喜欢这位年轻的爵爷。
斯托克马来到伦敦这几天,已经参加了好几场辉格党的宴请了。
然而,不论是帕麦斯顿子爵还是邓坎农子爵,他们在提到亚瑟·黑斯廷斯这个名字时,给出的评价都偏向负面。
帕麦斯顿甚至委婉的质疑了他存在人品问题,邓坎农子爵则强调了此人难以合作,就像是他的老师布鲁厄姆勋爵一样。
首相墨尔本子爵对亚瑟的评价倒是相对公正,他甚至直截了当的称亚瑟是:“我见到过的最聪明的人之一,极具判断力和行动力,但是他在谨慎作风方面有欠缺。”
辉格党的约翰·罗素勋爵对亚瑟的观感倒是不错,但是考虑到他目前已经接替布鲁厄姆勋爵,成为了辉格党激进派的领袖,而且他还是新上任的内务大臣,于情于理,罗素都不可能、更不能对亚瑟持有太过负面的评价。
因为,虽然亚瑟平常在外装出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模样,但是明眼人都知道,单单是伦敦大学教务长和苏格兰场传奇这两个身份,就足以说明他在伦敦政局中的影响力。
而约翰·罗素勋爵要想顺利接管布鲁厄姆勋爵在辉格党内的激进派支持者,并在内务部的工作中赢得苏格兰场的尊重,那他就要懂得慎重的对待亚瑟·黑斯廷斯爵士。
罗素对亚瑟的尊重态度自然会抬高他的地位,甚至帕麦斯顿子爵和邓坎农子爵的敌意也让斯托克马忍不住高看亚瑟一眼,无名小卒可不值得他们俩惦记。
斯托克马思考着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对亚瑟表达亲近,但他没想到亚瑟却在他开口前主动出击了。
“阁下。”亚瑟忽然开口:“你来伦敦,不会只是为了帮助肯特公爵夫人管理账目吧?我猜,您是为维多利亚殿下的婚事而来?”
空气似乎在那一瞬间停滞了。
玫瑰花架上,一只蝴蝶振翅飞起,在二人之间盘旋了一圈,又跌跌撞撞地飞向园圃尽头。
斯托克马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本以为你会晚一点问这个问题。”
亚瑟笑了笑:“但您现在不也没否认么?”
斯托克马侧身看向花园:“公主殿下年岁渐长。作为她的舅舅,利奥波德陛下对她的未来自然有所关心。”
亚瑟淡淡问道:“怕她选错人?”
“更确切地说,是怕她被错误地安排。”斯托克马微微一笑:“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并不是错误的决定,而是那些表面上看起来合适的决定。利奥波德陛下更希望能从长远的角度替公主殿下考虑,您觉得呢?”
虽然斯托克马说的很委婉,但他话里话外透露的真相,其实并不难理解。
无非是利奥波德在看到威廉四世在撮合维多利亚和两位荷兰王太孙后,感到着急了。
谁都知道荷兰是比利时的头号宿敌,如果维多利亚真的与荷兰王室联姻,那么将来一旦欧陆政局生变,利奥波德就没办法保证侄女会坚定的站在比利时那一边了。
亚瑟没兴趣掺和利奥波德一世和威廉四世的那点破事,对他来说,只要维多利亚能够顺利继位就行。
至于她的丈夫选谁?
只要不是俄国沙皇尼古拉一世的儿子或者坎伯兰公爵的儿子,其他人选他都勉强可以接受。
不过,听斯托克马的意思,他貌似希望说服亚瑟这个颇受维多利亚喜爱的家庭教师,能够站到比利时一侧,或者说,至少别去帮荷兰人。
这个请求对亚瑟来说,其实无关紧要。
但是,他眼下还不想处理这个问题,因为他也有事情想要透给斯托克马。
亚瑟轻描淡写的把话题给拧了回来:“这确实是个问题,正值青春的女孩儿,很容易对自由产生误解,对爱情产生幻觉,尤其是在被拘束多年之后。您也知道,宫廷的空气太沉闷,外面的世界又太喧哗。一个像是公主殿下这样聪明的年轻人,如果长期受困于肯辛顿宫与王室礼节之间,便容易滋生出一些飞鸟之想,并因此走上错误的道路。”
斯托克马仍旧没有说话,只是转动了一下手中的手套,等着亚瑟继续。
“所以,我理解利奥波德陛下的顾虑。”亚瑟的话听起来十分诚恳:“在这个年纪,如果她遇见的是一个外表体面、嘴巴甜得像蜂蜜的小伙子,而那小伙子又恰好有一副英俊的皮囊和正直的品格……那么,殿下恐怕很难不心动了。”
斯托克马听到这里,盯着亚瑟看了半天,方才开口道:“抱歉,我以为您说的是您自己?”
如果是其他场合,亚瑟只会以为这是一句恭维,但是斯托克马现在说这话可就有点诛心了。
不过好在这次他没有像在利奥波德面前那样把话说的太满,所以还不至于把自己弄得太窘迫,亚瑟轻轻摆了摆手:“阁下,我没有在和您开玩笑。但是,如果利奥波德陛下真的不希望公主殿下走错路的话,我觉得还是早点纠正比较好,即使现在只是稍稍出现了一些不好的苗头。”
亚瑟说完这句话后,没有再继续解释,也没有流露出更多情绪,他只是伸出手,拍了拍膝上的手杖头。
“时间差不多了。”他站起身,套上手套告辞道:“我还有课要上,就不多陪了。”
说完这句话,甩完了包袱的亚瑟便缓缓转身,沿着花园中央的碎石小径朝主楼方向走去。
斯托克马没有起身,只是维持着原先坐姿,一只手搭在长椅靠背上,另一只手托着下巴。
他不觉得像是亚瑟·黑斯廷斯这样的人物会平白无故的抛出那样一番论调,尤其考虑到亚瑟目前还掌握着肯辛顿宫外围的便衣警队,他或许真的知道些什么也说不定呢……
一想到这儿,斯托克马不禁感到一阵恶寒。
维多利亚的叔叔和舅舅正在忙着互相较量,他们拼了命的把欧洲王室中最出类拔萃的小伙子们介绍给这位公主,但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维多利亚居然可能有自己的主意……
这……
斯托克马顿时有些坐不住了,不管亚瑟说的是真是假,哪怕只是有一星半点的可能性,比利时都不敢掉以轻心。
毕竟这位未来的英国女王甚至可以说是比利时维持独立的最有力外交保障,要是没有这层保障,仅仅是凭借法国对比利时的承诺……
那可不太稳当!
虽然利奥波德前两年刚刚娶了法国国王路易·菲利普的女儿为妻,但是这并不妨碍法国驻英大使塔列朗在国土分割和国债分割问题上偏袒荷兰人。
再加上利奥波德和斯托克马年轻时都曾经有过与法国有过多年的作战经历,因此他们俩从骨子里就不信任法兰西。正因如此,他们才会格外看重与英国的外交关系。
对于亚瑟来说,维多利亚不能继位只是等于前途坎坷。
而对于比利时来说,维多利亚不能继位则代表了可能灭国。
这可不是一个量级的问题。
相较于心思沉重的斯托克马,今天来到玫瑰厅上课的亚瑟心情格外轻松。
憋了好久的心事终于恰当的甩给了一个合适的人,他相信斯托克马肯定能妥善的处理好这个问题,毕竟这位比利时男爵可是得到罗伯特·皮尔爵士和墨尔本子爵交口称赞的人物。
就连帕麦斯顿都夸他是:“我一生中遇到过的唯一绝无私心的人物。”
责任感这么重的家伙,不好好的给他加点担子,怎么能算物尽其用呢?
玫瑰厅内暖意融融,窗外花枝轻晃,一如维多利亚心中的思绪。她坐在写字台旁,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没有落笔。
她今天起得有些早,也比平日显得格外沉默。
莱岑夫人正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整理书本,但余光时不时瞥向公主微微紧蹙的眉心。
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维多利亚下意识地抬头,试图把那点心思藏在睫毛后。
可还没等她调整好姿势,门已经被轻轻的推开了。
上午九点整,一秒不多,一秒不少。
亚瑟如往常一样准时而至,礼节性地向莱岑夫人行了一礼,而后把那本牛皮精装本的《希腊罗马英雄传》放在讲台上,微微一鞠躬道:“早安,殿下。”
“早安,亚瑟爵士。”
亚瑟似乎瞧出了她的心不在焉,于是他决定找些有趣的切入点:“今天不读政论文,不谈边沁和洛克。我想换个话题,让我们谈谈,卢梭。”
心不在焉的维多利亚眼前一亮,身子也坐正了一些。
她正想读点卢梭呢,因为上次她偷偷和埃尔芬斯通勋爵会面时,对方就说了许多关于卢梭的事情。但是由于她对卢梭懂得不多,所以甚至都无法与这位苏格兰青年畅聊,这让维多利亚有些苦恼。
“卢梭先生的《爱弥儿》。”亚瑟将一本书搁在她面前,轻笑一声:“一本讲教育的书,一本被某些人痛骂了整整二十年的书。”
维多利亚轻轻抿嘴一笑,神情中带着一丝调皮,她想起了上次埃尔芬斯通对她说过的话:“是因为卢梭在书里写了‘孩子不属于父母,而属于自然’吗?”
“远不止这句,殿下,也因为他写了‘爱情不应听从家族的命令,而应听从内心的感召。’”亚瑟说着,缓缓坐下,翻开书本的一页:“卢梭认为,真正的教育,是教人学会自由地思考、自由地选择自己的路。”
维多利亚低头看着那段法语笔记,却没有读出声,只是问道:“那您呢?您认同卢梭说的这些话吗?”
亚瑟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如果说卢梭的书我全部赞同,那是谎话。但如果说我反对他的全部,那我也是拒绝承认的。世上最危险的,不是某一句话对,或某一位思想家错,而是我们太急着把人分成对的、错的、忠诚的、叛逆的、光明的、黑暗的。所以我不全然赞同卢梭,但我也不急着反对他。因为一个人的价值,并不在于他讲了多少正确的道理,而在于他点燃了你思考的火。究竟是对是错,必须得由您自己来判断,而不是做一个哲学家的跟屁虫。”
(还有一章,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