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张管家的擦眼泪的手发着抖，这时候叶蓁蓁才能看出他的年纪。
他也说过，自己二十五岁到周宅，给周家做了二十年三管家。叶蓁蓁想，如果她亲生爸爸还活着，大约和他一样年纪了。和他一样，头发染黑了一段时间又会冒出白发，工作久了腰都直不起来，也会上网学着那些流行用语，用过时的梗和手底下的员工打闹。
也许叶辉像张管家，有些事情实在憋不住，身体闷出病症，便只好跟她说。叶蓁蓁的神色一瞬间变得柔软，又自嘲地收起那些多余的感情。
张管家是喜悦的，可他的眼泪淌着，流过脸上岁月的纹路，他摇摇头，背微微弯着。
他又那样无能为力。
他说，“可是，二少爷拒绝了。”
为什么？
叶蓁蓁惊诧地看着他，张管家哽住了。他意识到自己不能说下去，挥挥手，让叶蓁蓁去休息。
张管家把领结摘下，脖子似乎不像刚才那么紧紧勒住了，他在客厅坐了一夜。
他不是没有尝试过游说周颂雪，得到的回答一如既往：“你忘了，手术的成功率是多少？张肃，我说过，我不做这个手术。”
是了，最近的日子里，周颂雪似乎有所不同，然而那种微末的改变究竟能起到多大作用，张管家不得而知。
当年的事故太过惨烈，以至于周颂雪此后性情大变，变得冷漠，不近人情。最早的那两年，他和死人没有区别，几乎丧失了活下去的欲望，当年耀眼的周家二少似乎一夜之间死在了车祸之中，活下来的躯壳和游魂一般，终日游荡在周家别墅里。
极少数人知道的事实是，周松雪也尝试过手术，但不幸失败了。
那种不幸几乎要了周颂雪的命，从此，他抗拒一切手术。
可是最佳的治疗期很快过去，也许最后，会连一点点复明的希望都没有。
忽如其来的“好消息”没有拯救任何人，别墅里的气氛降低到了冰点。除了叶蓁蓁之外，其他的员工一无所知。
周颂雪又回到了之前沉寂的状态。
张管家休了假，三天时间，回来的时候，一切如常。
叶蓁蓁问他去哪儿了，他说回了老家，老家真好，真热闹。
语气之中是感慨和满足的，她却分明感觉到什么不同了。
张管家面对她的追问，只是笑，笑得不停，眼纹绽开了，讲：“我老了呀，总是一天比一天没有精气神的。”
早上的日光到了下午，变成连绵的雨水。
雨雾蒙蒙，周家庭院里郁郁葱葱的花草罩上一片阴冷的灰色。
周颂雪又变得很少讲话了。
只是那天张管家述职后，他却罕见地叫住叶蓁蓁。
他讲：“外面下雨了，对吗？”
她说是的。
于是他起身，摸索着拿着盲杖走出来，他说想出去走走。
叶蓁蓁能够感觉到他的难过，但是日子日日如此，他自己没办法改变的话，连张肃那样亲近他的人都不能拉住他，谁能做到呢？
“我想请教二少爷一些问题。”
雨水流过了墨色的伞面，她举着雨伞，擅作主张地从他手上接手盲杖，放在一边。
动作很慢很慢，像是一种无声的询问。
而他任由叶蓁蓁的举动，微微低头，像是一声叹息，“你想要问什么？”
她轻轻把手搭在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边，“下雨，我扶着你走，这样安全。”
他没有推开。
周颂雪什么都知道，虽然他是个瞎子。但他有做不到的事情，因为他是个瞎子，车祸里死了一次，手术台上又死了一次，别人若是说他胆小，他恐怕也会淡淡说，是啊。
也只不过是死了两次。
他体会得到叶蓁蓁努力伸到他面前的手，听见她声音里的犹疑，她可以什么都不做，什么也不说，然而她还是往前一步。
她走在周颂雪的侧前方，雨水淋湿她的肩膀，她问：“张管家是不是要走了？”
他说：“是。”
因为什么？
她想她知道的，她不必再问，她要问的问题就那么简单。
雨水滴滴答答地下着，绵延在庭院里，像流过谁肩膀上的河。
昏暗的傍晚里，他们结束了无言的散步，雨水浇得叶蓁蓁半身湿透，周颂雪也没有幸免，她扶着他上楼，他低声说有劳。
没人再谈下去。
张管家忙碌地在别墅里各处巡视。季薰的工作到底没有玛格利索，那棵树……日本黑松到底让雨水淹过后，状态一日不如一日，不过半个月，彻底归西。
好在其他的植物她都能应对，松树换了容易活的品种，张管家叮嘱她，这会可不要再养坏了，家有青松，寓意很好的呀。
叶蓁蓁在阳台往下看，季薰不那么害羞了，朝她笑一笑。
周颂雪散步已经成了习惯，每日傍晚，由叶蓁蓁同行，他问叶蓁蓁是否觉得不方便，她说还好，只是希望加点工资。
她偶尔会说些意料之外的话，加薪还算合乎常理，于是张管家阴阳怪气地说，你也真的敢要。
她懒懒地应答：当然是徐徐图之，不然以后怎样篡你的位？
张管家好像没听清，东拉西扯说到了别处，叶蓁蓁冷冷一哼，说：算了吧，就算你求我，我也不会做很久。
张管家唉声叹气，讲：年轻人不要好高骛远，你现在的工资待遇已经蛮不错啦，以后真的给你做管家，你工资还会涨，说起来也好听，小胡小王小季，统统叫你叶管家。
她没搭理他，转身走了。
张管家跟着后面叹气，说你这个小姑娘，好赖话都不听，油盐不进是要吃亏的呀。
他一着急，乡音都飙出来，可叶蓁蓁回头，却看着他，有些怒气冲冲。
“你要走了，什么都交代好，叮嘱好，唯独不告诉我，对不对？”
她知道不该发脾气，张管家就只是一个职场上的领导前辈，一个蛮好的叔叔。
可她就是觉得生气。
张管家告诉了所有人，没跟她透露半个字。
哪怕，她早就猜到了。 京夜欲雪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